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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3月26日
一川锦阳
李翔

  距沮河西岸一箭之遥,由南向北五个村落如同项链一线串开。有的村落彼此延伸连成一片,鸡鸭觅食走村串队,黑狗一吠声震四乡,分不清各属哪国哪户;有的虽说互不接壤,也仅隔一两畛菜地,有柏油路彼此携手贯通。
  村村房舍造型大同小异,二层小楼拔地而起。房顶堆满金黄耀眼的玉米棒子,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银皮蒜辫子,垂着红似熊熊火焰的辣椒串子。有的在顶层上还架一座小型“炮楼”,窄狭细长的一间小屋,开一大窗洞,高高在上,形同边关哨卡,昼夜瞭望不息。家家喜好镶一合红漆大门,阔能走车,壮观雄浑。户户门额上贴五色彩瓷,瓷砖上绘田园风光、竹木奇石、苍松旭日;或书斗大肥字,“贵在自立”,“勤俭持家”,“碧宇生辉”,“家和万事兴”,不一而足。字字雍容端庄,个个气势夺人。楼体浑身白瓷,每当雨过天晴,一经浣洗,整个村子出落得光眉活眼,如同初浴美人,神清气爽,顾盼生辉。住家往往东西对门,巷道大多南北走向,齐整如刀裁斧削。路面光可鉴人,整洁得能晾一案凉粉。
  五个村落尤以川道腹地的寺沟和阿姑社为最。寺沟村是川道重心所在,常有寺沟乡亲点着村落对外人浪谝:“伙计,看看我堡子,人稠巷子多的,外乡人进来,一天一夜怕都转不出去哩。虽说同在一个堡子住着,人老几辈了,我也只是个见面熟,连名字都叫不上。我敢说像那后山照金,一个镇怕也没这么多人,单单一条背巷子就长过他们整条大街,我堡子村长就相当山里一个镇长大哩。”早些年寺沟环村耸立一圈土墙,人高马大,形同城堡,南门楼上缀有四个耀眼大字:“独占船心”;北门楼上与之一呼一应,昂然写道:“雄镇锦阳”,得天独厚之雄霸气象路人皆知。那时候锦阳川人虔心向佛,仅寺沟一个村落竟有三四座寺庙,分处于堡子南、中、北各地,以所谓的“市门前”一处香火最为袅娜旺盛。每逢礼佛之日,全村乃至全锦阳川人云集于此,点香烧纸果盘挨挤,顶礼膜拜,只见一片脊背齐刷刷倒地,又硬铮铮挺起,如同风中的玉米地,汹涌起伏,绵延跌宕。寺沟这一叫法大约根源于此。
  如今镇政府设在寺沟村,寺沟便成了全镇白菜心子。却因距县城太近,进城只需一袋烟工夫,人们多愿意在城里购货置物,村里自然孤清幽静犹如空山,哪有想象中的热闹繁华。存钱的地方有,看病的地方有,可通街寻不到一处寄信之处。在街面上随意走走,丁零一通自行车铃响,有人一手卡着锅盔,一手撑住车头耍杂技似的拐出巷子转入菜地。翩跹似蝶。或见鼓鼓囊囊的一架子车大蒜,大肚孕妇模样,由村口蹭着笨拙的身子蹒跚而回,男人在前面吭吭吃吃驾辕,女人在后面弓着腰身帮着推,皆汗流满面浑身蒜味,不以为是。问一声:“好蒜哪,都出完了?”那女人抹一把额头的汗,宛然一笑:“罢了罢了……刚刚出完……都快把人挣死啦。”
  从寺沟向北不到两畛地远是阿姑社。锦阳川到这里已变得身形瘦巧,地大多披挂于坡塬,河川的每家只能分到一小点,贵如金豆。河边浇水方便,村人就沿河遍种蔬菜,塬上地面肩宽腰圆,造型各异,皆是五谷杂粮的天堂。一年四季,地里有菜,囤里有粮,吃食从不犯愁。只是塬上耕种来回拉运不便,坡陡路滑,稍有不慎就有翻车之险,这又是村人变得心性坚韧,更为吃苦耐劳。上世纪三十年代关中大旱,锦阳川亦遭遇年馑,村人无以为生,奔走呼号。诸多财主坐拥良田千亩,家中谷物满囤,圈中牛羊成群,却恶霸成性,为富不仁,无丝毫施舍之心。阿姑社早期共产党人陈学鼎振臂一呼,率领村民奋起斗争,遭到野蛮反抗后,举义愤之众镢挖该地主一族三人,大开粮仓,均分良田,才使锦阳川人得以度过饥荒。在耀州革命史上,阿姑社曾诞生耀县第一个农村支部,是最早的县委所在地。星火燎原,一川红遍,千秋万代,荣光烂漫!
  过了阿姑社沿沮河渐向里行,到牛角尖端处两塬几欲携手,坡上有数处浮土尽失,根基坦露,全然巨幅石群,如同森森骨骼。山岩层次分明,交叠垒砌,直上直下。有几处辗转跌宕,水纹般起伏不止,像是心力交瘁,不堪其重,一幅萎顿散漫相。那全是炼制水泥的石灰石。时见半坡石壁上有人执钎抡锤,丁丁当当裂山劈石,河边路上有车往来穿梭,空驰而来,负重而去,奔忙如同蜜蜂。多是小型拖拉机,由于负载过多机身沉沉下塌,机头高高翘起,像一头不堪其苦的老牛歪仰脖颈,口吐黑烟,那人便在牛鼻子上压一磨盘大青石镇住那厮,以求平衡。
  不远处冒出高挺的烟囱,一杆杆直插云天,梢头各扯青烟,一会飘南,一阵舞北。招展如同旗帜,猎猎有声。那是几家村办水泥厂。牛角并非绝路,窄巧处有一蛇状小径拐去盘来。沿路绕行以为幽深似肠,无有尽头。行不多久,忽闪出一阔大堤岸截住去路。四围梁峁尽管一路围追堵截,却遗出如此博大胸怀,眼前顿觉豁然开朗,但见一波湖水如同碧玉镶嵌谷中,温雅娴静,无声无息,犹如菩提。湖内山色秀雅,有朵朵青云如莲亭亭荡曳;湖上水光潋滟,有缕缕薄雾似云怡然隐浮。缥缥缈缈,虚虚幻幻,仿佛步入了蓬莱仙境,顿觉尘嚣倏忽遁去,阒寂悠然入胸。一时间竟身轻似燕、心静如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