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宫最初叫仁智宫,后来叫玉华寺,三个阶段统共不到六十年,这是它的鼎盛期。之后的衰落长达一千多年,整个就一落魄山谷,虽林木葱茏,然崎岖险峻,不利稼禾,人烟稀少,终归寂寥而惆怅。
这种山谷在关中贴近陕北的偌大土地上,并不难寻,如果不是它曾经的辉煌,人们很难注意到它,更遑论青睐有加。
玉华宫的重新崛起是这二三十年,巍峨的宫门,远远望去,让人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进去,则是甬道、湖水、草木等一应景点,平铺直叙,中规中矩,偶有突兀,新颖撩人;兼有玄奘纪念馆屹立其中,雍容华贵,自生庄严;乘车盘山而上,松涛阵阵,山岩斑斓,飞瀑高悬,佐以凛冽清风,遽然耳目一明。
一瞬千年,只不过换了人间。
早年去玉华宫,要乘车先到焦坪煤矿,穿越矿区的喧嚣,一条长长的土路,几多雨后凝固的脚窝,别无选择的充当了向导。那时,光临过临潼的华清宫,领略过它的雕梁画栋,也知道玉华宫与翠微宫、九成宫、华清宫并称为唐代四大避暑行宫。尽管有思想准备,知道玉华宫已多年荒废,但眼前的苍凉还是让人禁不住一声长叹。
也许早就预料到玉华宫的必然命运,修建这座山谷中的清凉世界,唐太宗李世民曾下了一道旨意,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上营玉华宫,务令俭约,惟所居殿覆以瓦,馀皆茅茨;然备设太子宫、百司,苞山络野,所费已巨亿计。
这里面的亿指当时流通的钱币,不是硬通货黄金白银,如果是亿万两黄金,那都够修三个以上大明宫了,气势磅礴的大明宫总共造价3000万两。玉华宫属于改建工程,目的用于避暑。
史载唐太宗晚年“有内热之疾,以至厌九重之居,常避暑于空山之中,作为离宫”。“夏有寒泉,地无大暑”、“清凉胜于九成宫”的玉华宫便成为“太宗避暑胜地”的绝佳择选。
当时的大背景是经过多年征战,时局初定,仁智宫已无大的军事价值。唐高祖李渊即位时,北部突厥力量强大,经常沿北方干道或秦直道入侵,有时又从子午岭两侧的泾、洛河谷进犯,穿过宜君,沿石泉河、沮河西南下,过华原、富平、高陵,抵东渭桥,直逼京师。为解除突厥族的威胁,李渊于武德七年年在秦直道附近的玉华山,修筑了仁智宫。既是前沿指挥部,又作离宫用,在此处理国家大事。
时过境迁,仁智宫已成鸡肋,废弃,不舍,大建,不值。李世民此举,合情合理。
玉华宫从立意、设计到竣工,仅用了半年时间。
至于坊间的传说,玉华宫绵延三十里,金碧辉煌云云,皆想象夸张而已。否则,公元755年,杜甫经过此地时,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要知道,此时距离玉华宫的繁华,不足百年,大唐虽已从鼎盛跌落,但仍存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祖先留下产业,不求更新,维持总该。奈何土木茅草建筑,虽高大魁梧,内囊却弱,风雨冲刷加之无人经管,速朽自然理所当然了。
世界上有价值的东西,当然不能以存在时间长短论,玉华宫终竟还是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一是它的建筑艺术,如今依稀可以复原。
据《关中胜迹图志》和近几年发现宋代张崛年游玉华宫遗址碑文记载,玉华宫以原仁智宫为主体,借势就势,用石桥、廊道将西北的兰芝谷与东北珊瑚谷联结为一个整体。凤凰谷的玉华殿称正宫,内有沿山凿成的石室,今仍存在。这个宫殿群,有名字可查的六处正殿叫玉华殿,其北为排云殿,再北是庆云殿,这是一组建筑。另一宫殿叫庆福殿,正殿宫门为南风门,其东边是皇太子居住的晖和殿,宫门日嘉礼门,这是一组建筑。还有一组建筑,宫殿已无记载,其宫门叫金畴门。凤凰谷西北的兰芝谷,建有别殿肃成殿,后改肃成院。整个玉华山东西十多里的三个山谷中,共修了九座宫殿,五个宫门,中间有桥和雨道接连,总称玉华宫。为保障玉华宫的安全,在其西北的庆州至宜州地带,还修筑了配套工程,一段坚固的长城,以防御北面来敌。
玉华宫由唐初著名的建筑工艺大师闫立德设计营建。对于玉华宫的环境和建筑艺术,唐太宗十分满意,既符合了他的节俭原则,又不失皇家气派。遂亲撰《玉华宫铭》予以赞赏,惜未得流传。现只有太子李治的《奉和玉华宫铭》在世,赞日“顺请铜山,镌芳金谷,道光轩驾,声流姬迹,引此崇崖,介通帝宅。峻体铜柱,祥韬金碧,饮渭南通,呜泣西格,炎生肇授,彤暑初融”,“丹溪缭绕,漩树玲珑,径分余云,岭界斜虹”,“云飞御鹤”。奉和文字虽有美化之嫌,但也透出了山野之中玉华宫的典雅大气。
玉华宫顺势而为的建筑思路对今天也应该有些启示,那种动辄削山填沟盖大楼的做法,破坏了自然的和谐,以致出现不少后患多多的反面事例,当可为训。
佛教自魏晋南北朝传入中国,以后的皇帝,大都有佛教情结,唐太宗自在其行列。
唐太宗曾在玉华宫两次召见高僧玄奘。第一次在玉华正殿召见玄奘,对他献身中印文化与治学精神予以表彰,并让他在玉华宫避暑休养,以示尊崇;第二次又在庆福殿召见了玄奘,并让弘文馆学士上官仪宣读御制《大唐三藏圣教序》,太子李治也在此撰就《述三藏圣记》。
玄奘本姓陈,名祎,洛阳缑氏(今河南偃师缑氏镇)人。是当时大唐最著名的高僧,法相宗创始人,与鸠摩罗什、真谛并称为中国佛教三大翻译家。二十六岁,玄奘西游印度东部、南部、西部、北部数十国。贞观十九年返回长安。玄奘西行求法,往返十七年,旅程五万里,所历“百有三十八国”,带回大小乘佛教经律论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
中国古代四大小说之一《西游记》中历经千辛万苦西天取经的唐僧,原型就是玄奘。
带回的经书需要传播,传播就得由梵文翻译成中文,玄奘最初在大唐首都长安译经。这时,唐太宗已经有意安排他到环境优雅免受凡尘燥热干扰的玉华宫来完成这项浩大的国家工程。唐高宗即位后,永徽二年即改玉华宫为寺,并下旨玄奘到玉华寺译经。随着玄奘僧徒的到来,玉华寺才真正成为名扬千秋的佛教胜地。近年来考古发现,玄奘僧徒译经的地方就是玉华宫的正殿。这里苍松环绕,静穆异常。他们在“悬崖峭壁间开凿石窟,内造八佛完,两完之间石隔墙上雕刻有莲花、菊叶、缠枝卷叶、执戟力士、骑士等浮雕”;石窟内还发现有石刻佛足印、佛像座各一件。佛足石侧刻缠枝莲,佛像座上雕刻莲花瓣饰纹,侧面刻“大唐龙朔二年三藏法师玄类敬造释迩佛像供养”二十个字。
玄奘僧徒在玉华寺,夜以继日,呕心沥血,从显庆五年年正月一日开始翻译梵本共二十万颂的《大般若经》,至龙朔三年年冬月二十三日完成,历时三年整。完成之日,玄奘兴奋异常,他合掌向众徒说道:“向在京师,诸缘牵乱,岂有了时,今得终讫”,“此镇国之典,人天大宝,徒众宜各踊跃欢庆”。麟德元年正月初一,玄奘开始翻译《大德经》,刚刚进入状态,他已力不能支,便收起梵本,向众徒说道:“自量气力不复办此,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今欲往兰芝等谷礼拜俱脂佛像。”徒弟陪他到兰芝谷、珊瑚谷朝拜回来后,二月五日半夜时分病逝于玉华殿。
玄类以后,玉华寺失去了往日的势头,渐成山间小刹,其寺院范围也仅局限于肃成院一隅,至明末终因战乱而毁灭。
李世民父子如果活着,他们会说,一切皆在他们的设计之中,玉华寺因玄奘而存在。
这个世界关于玉华宫的话题,风说过,雨说过,一年一度迟迟不肯退却的冰雪也说过,但毕竟贫乏无力。真正的盛大发声,全在于它这二三十年,这一点是李世民父子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的。
地覆天翻,终有轮回。往事与今事总之需要一种联系,时光,也许注定会让一场磨洗漫长而多艰。对曾经的美好重新整理链接似乎就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
它是历史的大趋势,我称它为千年之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一直延续至今。
洗去了岁月的浮尘,一种昔日的繁华隐现,于是,清澈的水、透明的风、肥厚的土地、新旧相掺的建筑、重见天日的碑石、故事与传说、云霞与星光纷纷不期而至;玄奘复归,仍是一颗晶莹之心;佛光普照,太阳一般温暖而和熙。1993年,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会长为这条山谷题写了“玉华宫”“肃成院”两块牌匾,沉静肃穆,正气浩荡;1998年5月,铜川市佛教协会会长正竖法师在玉华寺遗址主持了隆重的修复玉华寺典奠基典礼;来自中国各地名山大川的几十位高僧大德以及数百名居士济济一堂,香烟缭绕,暮鼓晨钟。
有人惊叹:当年乎。
又是一种鼎盛,还叫玉华宫,不以风景论英雄,只不过叠加了玉华寺厚重的内容;千年又是,自然景观与人文精神互为作用,互为提升,更是把触角伸向了遥远的未来深处。